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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陵君竊符救趙

兩漢司馬遷

  魏公子無忌者,魏昭王少子,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。昭王薨,安釐王即位,封公子為信陵君。

  公子為人,仁而下士 ,士無賢不肖,皆謙而禮交之,不敢以其富貴驕士。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,致食客三千。當是時,諸侯以公子賢,多客,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。

  魏有隱士曰侯嬴,年七十,家貧,為大梁夷門監者。公子聞之,往請,欲厚遺之。不肯受,曰:“臣修身潔行數十年,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。”公子於是乃置酒,大會賓客。坐定,公子從車騎,虛左,自迎夷門侯生。侯生攝敝衣冠,直上載公子上坐,不讓,欲以觀公子。公子執轡愈恭。侯生又謂公子曰:“臣有客在市屠中,原枉車騎過之。”公子引車入市,侯生下,見其客朱亥,俾倪,故久立與其客語,微察公子,公子顏色愈和。當是時,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,待公子舉酒;市人皆觀公子執轡。從騎皆竊罵侯生。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,乃謝客就車。至家,公子引侯生坐上坐,遍贊賓客,賓客皆驚。酒酣,公子起,為壽侯生前。侯生因謂公子曰:“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!嬴乃夷門報關者也,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,於眾人廣坐之中,不宜有所過,今公子故過之。嬴欲就公子之名,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,過客,以觀公子,公子愈恭。市人皆以嬴為小人,而以公子為長者,能下士也。

  於是罷酒,侯生遂為上客。

  侯生謂公子曰:“臣所過屠者朱亥,此子賢者,世莫能知,故隱屠間耳。”公子往,數請之,朱亥故不復謝。公子怪之。

  魏安釐王二十年,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,又進兵圍邯鄲)公。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,數遺魏王及公子書,請救語魏。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。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:“吾攻趙,旦暮且下,而諸侯敢救趙者,已拔趙,必移兵先擊之。”魏王恐,使人止晉鄙,留軍壁鄴,名為救趙,實持兩端以觀望。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,讓魏公子曰:“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,以公子之高義,為能急人之困。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,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!且公子縱輕勝,棄之降秦,獨不憐公子姊邪?”公子患之,數請魏王,及賓客辨士說王萬端。魏王畏秦。終不聽公子。

 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,計不獨生而令趙亡,乃請賓客,約車騎百餘乘,欲以客往赴秦軍,與趙俱死。行過夷門,見侯生,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。辭決而行,侯生曰:“公子勉之矣!老臣不能從。”公子行數里,心不快,曰: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,天下莫不聞,今吾且死,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,我豈有所失哉?”復引車還,問侯生。侯生笑曰:“臣故知公子之還也。”曰:“公子喜士,名聞天下。今有難,無他端,而欲赴秦軍,譬若以肉投餒虎,何功之有哉?尚安事客?然公子遇臣厚,公子往而臣不送,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。”公子再拜,因問。侯生乃屏人間語曰:“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,而如姬最幸,出入王臥內,力能竊之。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,如姬資之三年,自王以下,欲求報其父仇,莫能得。如姬為公子泣,公子使客斬其仇頭,敬進如姬。如姬之欲為公子死,無所辭,顧未有路耳。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,如姬必許諾,則得虎符奪晉鄙軍,北救趙而西卻秦,此五霸之伐也。”公子從其計,請如姬。如姬果盜兵符與公子。

  公子行,侯生曰:“將在外,主令有所不受,以便國家。公子即合符,而晉鄙不授公子兵,而復請之,事必危矣。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,此人力士。晉鄙聽,大善;不聽,可使擊之。於是公子泣生曰:“公子畏死邪?何泣也?”公子曰:“晉鄙嚄唶宿將,往恐不聽,必當殺之,是以泣耳,豈畏死哉?”於是公子請朱亥。朱亥笑曰:“臣乃市井鼓刀屠者,而公子親數存之,所以不報謝者,以為小禮無所用。今公子有急,此乃臣效命之秋也。”遂與公子俱。公子過謝侯生。侯生曰:“臣宜從,老不能,請數公子行日,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,以送公子。”公子遂行。

  至鄴,矯魏王令代晉鄙。晉鄙合符,疑之,舉手視公子曰:“今吾擁十萬之眾,屯於境上,國之重任。今腳踏車來代之,何如哉?”欲無聽。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。公子遂將晉鄙軍。勒兵,下令軍中曰:“父子俱在軍中,父歸。兄弟俱在軍中,兄歸。獨子無兄弟,歸養。”得選兵八萬人,進兵擊秦軍。秦軍解去,遂救邯鄲,存趙。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,平原君負欄矢為公子先引。趙王再拜曰:“自古賢人,未有及公子者也!”當此之時,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。

  公子與侯生決,至軍,侯生果北鄉自剄。

 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,矯殺晉鄙,公子亦自知也。已卻秦存趙,使將將其軍歸魏,而公子獨與客留趙。

譯文及注釋

  魏公子無忌者,魏昭王少子,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。昭王薨,安釐王即位,封公子為信陵君。
  魏國公子無忌,是魏昭王的小兒子,魏安釐王同父異母的弟弟。昭王死後,安釐王登上王位,封公子為信陵君。
  魏:戰國時國名,建都安邑(今山西省夏縣北),魏暉王時遷都大梁(今河南省開封市)。公子:諸侯的兒子,後來官僚的二子也稱公子。魏昭王:名遬(古“速”字),在位時間為公元前~前年。安釐王:名圉(yǔ),在位時間為公元前~前年。釐:也寫作“僖”。異母弟:同父不同母的弟弟。者……也:最常見的判斷句式,可譯為“……是……”。薨(hōng):周代,諸侯死了叫薨;後代有封爵的大官死了,也叫薨。即位:指帝王登位。封:古代帝王把爵位或土地賜給臣子。

  公子為人,仁而下士 ,士無賢不肖,皆謙而禮交之,不敢以其富貴驕士。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,致食客三千。當是時,諸侯以公子賢,多客,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。
  公子為人,待人仁愛,又能謙遜地對待士人。凡是士人,不論德才高低,公子都謙遜地有禮貌地同他們結交,不敢憑仗自己的富貴對士人驕傲。因此,方圓幾千里以內的士人都爭著去歸附他,他招來了食客三千人。在這個時候,各國諸侯因為公子賢能,又有很多門客,有十多年不敢施加武力打魏國的主意。
  仁:仁愛。下士:恭謙地對待士人。下:謙讓。無:不論。賢:有才德。不肖:無才德,於賢相對而言。而:順承連詞,可不譯。禮交:按一定禮節與人交往。之:他們,代“士”。以:憑仗。其:他的,代信陵君。驕:驕傲地對待,形容詞用作動詞。以此:因此。此:代上句內容,甚言區域之廣。爭:爭先恐後。歸:投奔,歸附。致:招來。食客:亦稱門客,指古代寄食在貴族官僚家裡並為主人效勞的人。加兵:施加兵力,及發動戰爭。謀:圖謀,做侵犯的打算。

  魏有隱士曰侯嬴,年七十,家貧,為大梁夷門監者。公子聞之,往請,欲厚遺之。不肯受,曰:“臣修身潔行數十年,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。”公子於是乃置酒,大會賓客。坐定,公子從車騎,虛左,自迎夷門侯生。侯生攝敝衣冠,直上載公子上坐,不讓,欲以觀公子。公子執轡愈恭。侯生又謂公子曰:“臣有客在市屠中,原枉車騎過之。”公子引車入市,侯生下,見其客朱亥,俾倪,故久立與其客語,微察公子,公子顏色愈和。當是時,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,待公子舉酒;市人皆觀公子執轡。從騎皆竊罵侯生。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,乃謝客就車。至家,公子引侯生坐上坐,遍贊賓客,賓客皆驚。酒酣,公子起,為壽侯生前。侯生因謂公子曰:“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!嬴乃夷門報關者也,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,於眾人廣坐之中,不宜有所過,今公子故過之。嬴欲就公子之名,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,過客,以觀公子,公子愈恭。市人皆以嬴為小人,而以公子為長者,能下士也。
  魏國有位隱士,名叫侯嬴,七十歲了,家裡貧窮,做大梁夷門的守門人。公子聽說這么個人,就去拜訪他,想送他一份厚禮,侯嬴不肯受,說:“我修養品德,保持操行的純潔,已經幾十年了,終竟不能因為看守城門窮困的緣故接受公子的財物。”公子於是辦了酒席,大會賓客。(賓客)坐好以後,公子帶著車馬,空出車上左邊的座位,親自去迎接夷門的侯生。侯生撩起破舊的衣服,徑直走上車子,坐在公子的上座,毫不謙讓,想藉此觀察公子的態度。公子握著韁繩,(態度)更加恭敬。侯生又對公子說:“我有個朋友在肉市里,希望委屈你的車馬去訪問他。”公子就驅車進入肉市。侯生下了車,會見他的朋友朱亥,斜著眼睛傲視著,故意久久地站著跟他的朋友談話,(一面)暗暗地觀察公子,公子的臉色更加溫和。在這個時候,魏國的將相和貴族以及其他賓客坐滿堂上,等待公子開宴;市上的人都看著公子握著韁繩駕車,公子的隨從都暗地罵侯生。侯生看見公子(溫和的)臉色始終沒有改變,才辭別朱亥登上車子。到了公子家中,公子領侯生坐在上座上,向侯生一個一個地介紹賓客,賓客都很吃驚。酒喝得正痛快的時候,公子站起來,到侯生面前為他舉杯祝壽。侯生於是對公子說:“今天我難為您也算夠了。我不過是夷門的看門人,公子卻親自委屈自己的車馬,親自迎接我。在大庭廣眾之中,不應該有逾越常禮之處,但今天公子特意逾越常禮。然而我想要成就公子愛士的美名,(所以)故意讓公子的車馬久久地站在市場中,借訪問朋友來觀察公子,公子卻更加恭敬。街上的人都認為我是小人,認為公子是有德性的人,能夠謙虛地對待士人。”
  隱士:封建時代稱隱居民間不肯做官的人。大梁:魏國都城(今河南省開封市)。夷門:大梁城的東門。監者:守門人。之:他,代侯嬴。厚遺:豐厚地贈送,即贈送豐厚的禮物。遺:贈送。臣:我,秦漢前表示謙卑的自稱。潔行:使品德純潔。潔:使……潔,形容詞的使動用法。終:終究。以:因為。監門:指看守城門。故:緣故。置酒:備辦酒席。從車騎(jì):帶著隨從車馬。從:使……跟從,動詞的使動用法。虛左:空出尊位。古代乘車以左位為尊。生:先生的省稱。攝敝衣冠:撩起破舊的衣服。攝:拉、拽、撩起。敝:破舊。衣冠:衣服。偏義複詞,冠沒有意義。直上:徑直上(車)。載公子上坐:把自己安置在公子左邊的尊位上。載:安置,擱。上坐:尊位,上位。坐,同“座”。?以:憑藉,“以”後省賓語“之”。之,代侯生上述行動。觀:觀察。執轡:握著馭馬的韁繩(親自駕車)。客:這裡指朋友。市屠:肉市。願:希望。枉車騎(jì):委屈“您的”車馬隨從。過:訪問,看望。引車:帶領車騎。俾(bì)倪(bì):同“睥睨”,斜著眼睛看,表示旁若無人的傲慢神態。故:副詞,故意。其:他的,代侯生。語:說話。微察:偷偷地觀察。察:與上文“觀”互文見義。顏色:臉色。宗室:與國君或皇帝同一祖宗的貴族。舉酒:開宴的意思。竊:暗地,偷偷地。終:副詞,始終。乃:副詞,用於後一分句之首,表示銜接,可譯為“然後”“於是”。謝:告辭。引:導引。上坐:尊位。坐:同“座”,名詞。“上坐”前的“坐”為動詞。“上坐”前省介詞“於”(在)。遍:周遍,一個一個地。贊:見(xiàn),這裡是介紹的意思。“贊”是使動用法。酒酣:飲酒興盡暢快。為壽:也叫上壽,意思是向尊者獻酒,並致辭祝頌。“侯生前”之前省介詞“於”(向)。因:於是。之:用於主謂短語的主謂之間,取消短語的獨立性。為:難為,作難。足:夠。矣:啦,表示事物的既成狀態,並有加強語氣的作用。乃:(僅僅)是。報關者:名詞性“者”字短語,守城門的人,即負責開關城門的人。關:門栓。不宜:不應該。有所過:有逾越常禮之處。所過:名詞性“所”字短語,作“有”的賓語。過:逾越。故:特意。過之:逾越常禮。之:代詞,指向侯生“遍贊賓客”一事。就:成就。之:的,用在修飾語和被修飾語之間,表示領屬關係。立:使……立,動詞的使動用法。“市中”前省介詞“於”(在)。過客:訪問朋友。過:訪問。以:介詞,後省賓語(之)。以……為……:文言中表示意謂意義的格式。以:是表“譯文”意義的動詞,與“為”字相配,組成兼語式的意動句,表示對人或事的看法或判斷,相當於“認為……是……”。而:連詞,連線兩個句子,表示並列關係,可不譯出。長者:有德性的人。也:表肯定語氣。

  於是罷酒,侯生遂為上客。
  於是結束宴會。侯生就成了公子的上客。
  於是:承接連詞,相當於現代漢語的“於是”。罷酒:結束宴會。遂:就。為:成為,做了。

  侯生謂公子曰:“臣所過屠者朱亥,此子賢者,世莫能知,故隱屠間耳。”公子往,數請之,朱亥故不復謝。公子怪之。
  侯生對公子說:“我訪問的屠夫朱亥,這個人是有才德的人,世上沒有哪個人了解他,因此隱居在屠戶中間。”公子就前往朱亥家,屢次向他問候。朱亥故意不答謝。公子對此感到奇怪。
  所過:名詞性“所”在短語,意即“訪問的”。屠者:以屠宰牲畜為業的人,可譯為“屠夫”。子:古代男子的尊稱。賢者:有才德的人。莫:無指代詞,表示“沒有誰”的意思。知:了解。故:所以。隱:埋沒,作“隱居”講,也通。耳:助詞,表示範圍的僅此性,相當於“而已”,這裡可不必譯出。數(shuò):多次。請:拜訪他,代朱亥。故:故意。復謝:答謝,問訪。怪之:以之為怪,意即對這種情況感到奇怪,“怪”屬意動用法。之:指代上面兩句的內容。

  魏安釐王二十年,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,又進兵圍邯鄲)公。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,數遺魏王及公子書,請救語魏。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。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:“吾攻趙,旦暮且下,而諸侯敢救趙者,已拔趙,必移兵先擊之。”魏王恐,使人止晉鄙,留軍壁鄴,名為救趙,實持兩端以觀望。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,讓魏公子曰:“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,以公子之高義,為能急人之困。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,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!且公子縱輕勝,棄之降秦,獨不憐公子姊邪?”公子患之,數請魏王,及賓客辨士說王萬端。魏王畏秦。終不聽公子。
  魏安釐王二十年,秦昭王已經打敗了趙國長平的駐軍,又進兵圍攻邯鄲。公子的姐姐是趙惠王的弟弟平原君的夫人,多次送信給魏王和公子,向魏王請求救兵,魏王派將軍晉鄙率領十萬軍隊援救趙國。秦昭王派使臣告訴魏王說:“我進攻趙國(都城),早晚將要攻下來;如果諸侯有敢援救趙國的,我在攻克趙國後,一定調遣軍隊首先攻打它!”魏王害怕了,派人叫晉鄙停止前進,把軍隊駐紮在鄴,名義上是救趙,實際上是兩面討好,以觀望局勢的變化。
  秦昭王:即昭襄王,名則,在位時間為公元前~前年。秦破趙長平軍,在公元前年。秦昭王命白起為大將軍,在長平大敗趙軍,活埋趙軍降卒四十萬人,趙國大為震驚。長平,趙地,在今山西省高平縣。邯鄲:趙國都城,在今河北省邯鄲市。趙惠文王,趙孝成王的父親。平原君:趙國公子趙勝的封號,任趙相。公元前年,秦兵圍邯鄲,他組織力量堅守。數(shuò):多次。遺(wèi):致送。將(jiàng):統率。眾:這裡指軍隊。使使者:派遣使者。前一個“使”為動詞,派遣。後一個“使”與“者”結合,組成名詞性短語,用來指代人,意即“出使的人”(使臣)。旦暮:早晚間,形容很短時間。且:副詞,表示動作行為馬上或將要發生,可譯為“就將”,“將要”。下:動詞,攻下。?而:這裡用為假設連詞,如果。者:語助詞,用在表假設的分句的末尾,可譯為“的話”。已:時間副詞,可譯為“在……之後”。拔:攻克,與上文的“下”為近義詞。移兵:調動軍隊。之:它,代“諸侯”。止晉鄙:叫晉鄙停止前進。止:使……停止。留:使……停留,都表使動。壁:原義是營壘,這裡是安營駐紮的意思。鄴:魏地名,靠近趙國,在今河北省臨漳縣。“鄴”前省略介詞“於”(在)。名:名義上。持兩端:手握兩頭,比喻對雙方採取兩面手法,不敢得罪或支持哪一方。以:連詞,所連線的後一部分表示前面動作行為的目的,可譯為“來”。觀望:懷著猶豫的心情,觀看形勢的變化。冠蓋相屬:指使者相連續。冠:帽子,借指禮服。蓋:車蓋,借指華美的車子。冠蓋:指使者。相屬(zhǔ):連續不斷。讓:責備。勝:平原君(趙勝)自稱,可譯為“我”。自附:自願地依附。婚姻:親戚,因男女婚嫁而結成親戚。所以……:名詞性短語,可譯為“……的緣故”或“之所以……”。者:表句中停頓,並提示下文將有所說明。以:因為。高義:高尚的道義。為:是。急人之困:為別人的困苦焦急操心。急:形容詞用作動詞。今:如今。而:然而。安在:(表現)在哪裡。安,疑問代詞,表處所,作動詞(在)的賓語,倒置。也:與(安)配合,表疑問語氣,可譯為“呢”。且:連詞,況且,錶轉換話題。縱:連詞,縱然,即使。輕:看不起,形容詞用作動詞。棄:拋棄。之:我,代平原君。獨:副詞,可譯為“難道”“竟(然)”。邪:嗎。患之:為這件事擔憂。患:憂慮。之:指趙求救而魏王不肯救。終:始終。

 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,計不獨生而令趙亡,乃請賓客,約車騎百餘乘,欲以客往赴秦軍,與趙俱死。行過夷門,見侯生,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。辭決而行,侯生曰:“公子勉之矣!老臣不能從。”公子行數里,心不快,曰: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,天下莫不聞,今吾且死,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,我豈有所失哉?”復引車還,問侯生。侯生笑曰:“臣故知公子之還也。”曰:“公子喜士,名聞天下。今有難,無他端,而欲赴秦軍,譬若以肉投餒虎,何功之有哉?尚安事客?然公子遇臣厚,公子往而臣不送,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。”公子再拜,因問。侯生乃屏人間語曰:“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,而如姬最幸,出入王臥內,力能竊之。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,如姬資之三年,自王以下,欲求報其父仇,莫能得。如姬為公子泣,公子使客斬其仇頭,敬進如姬。如姬之欲為公子死,無所辭,顧未有路耳。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,如姬必許諾,則得虎符奪晉鄙軍,北救趙而西卻秦,此五霸之伐也。”公子從其計,請如姬。如姬果盜兵符與公子。
  平原君的使臣連續不斷地來到魏國,責備魏公子道:“我之所以自願高攀您結為姻親,是因為公子義氣高尚,是能夠關心和解救別人困難的。現在邯鄲早晚就要投降秦國了,魏國的救兵卻還沒有來,公子能關心和解救別人的困難這一點又表現在哪裡呢!況且公子即使看不起我,拋棄我,讓我投降秦國,難道就不可憐公子的姐姐嗎?”公子為此事發愁,屢次請求魏王發兵,同時讓自己的門客和辯士用各種理由勸說魏王,魏王害怕秦國,始終不肯聽從公子。公子自己估計,終究不能從魏王那裡得到救兵,決計不獨自活著而使趙國滅亡,於是邀請門客,準備了一百多量車,想率領門客去同秦軍拚命,與趙國人死在一起。走過夷門時,會見侯生,把打算去同秦軍拚命的情況和原因全告訴侯生。告別出發,侯生說:“公子努力吧!我不能跟您一道去。”公子走了幾里路,心理不愉快,說:“我對待侯生的禮節夠周到了,天下沒有誰不知道;現在我即將去死,可是侯生連一言半語送我的話都沒有,我(對他)難道有禮節不周到的地方嗎?”便又調轉車子回來問侯生。侯生笑著說:“我本來就知道公子公子會回來的。”接著說:“公子喜愛士人,名稱傳遍天下。現在有危難,沒有別的辦法,卻想趕去同秦軍拚命,這就像拿肉投給餓虎,有什麼用處呢?公子還用門客乾什麼!然而公子待我恩情深厚,公子前去(拚命)而我不送行,因此知道公子對此感到遺憾,一定會再回來的。”公子拜了兩拜,說道:“我聽說晉鄙的兵符常放在魏王的臥室里,如姬最受寵愛,經常出入魏王的臥室,她有辦法能夠偷到它。我聽說如姬的父親被人殺了,如姬懸賞請人報仇有三年了,從魏王以下,都想辦法替她報殺父之仇,但沒有人能夠做到。如姬對公子哭訴,公子派門客斬下她仇人的頭,恭敬地獻給如姬。如姬願意為公子(出力,即使)獻出生命,也不會推辭,只是沒有機會罷了。公子果真開口請求如姬,如姬一定答應,那就可以得到兵符,奪取晉鄙的軍隊,北邊救援趙國,西邊打退秦國,這是五霸那樣的功業啊。”公子依從他的計策,去請求如姬。如姬果然偷出兵符交給公子。
  度(duó):估量,推測。終:終究。得之於王:從魏王那裡得到給趙的援助。之:貸出兵救趙的事。於:從。計:決計,打算。不獨生:不獨自活著,即下文“與趙俱死”的意思。令:使,讓。乃:副詞,於是,表示前後兩個分句的銜接。賓客:止門下的食客。約:準備。乘(shéng):古時一車四馬叫一乘。以:率領。赴秦軍:趕去與秦軍拚命。赴:奔走以從事,這裡有捨身投入的意思。趙:指趙國將士。俱:副詞,一同。過:經過,與上文“過客”“有所過”等的“過”,含義不同。具:備,都,完全。所以:表原因,這裡可譯為“之所以”。欲:將要。死秦軍:與秦軍拚命,與秦軍同歸於盡。狀:情況。這是個雙賓語句,省近賓語“之”,“之”代侯生。譯時用“把”字將遠賓語提到謂語“具告”前。辭決:辭別,告別。辭:告。決:通“訣”。勉之:努力。之:為湊足一個音節,無義。矣:吧,表祈使語氣。快:痛快。所以待侯生:名詞性短語,意即“用以對待侯生的禮節”。備:完備,周到。矣:了,表肯定語氣。莫:沒有誰,無指代詞。且:副詞,將要。曾:副詞,表示事實出人意外或已達到某種極限。竟(然),簡直。豈:難道。所失:名詞性“所”字短語,這裡用來指代“禮節不周到的地方”。失:失禮,禮節不周到,與上句的“備”字相對而言。哉:與“豈”配合,表反問,可譯為“嗎”。引車:率領車騎。故:副詞,早已,本來就。之:用於主謂短語的主謂之間,取消短語的獨立性。名:聲名。聞:傳布。“天下”前省略介詞“於”(到)。他端:別的辦法。而:卻,錶轉折。赴秦軍:捨身投入秦軍。譬若:好像。以:拿。餒:飢餓。何功之有:即“有何功”,有什麼作用。之:起著把賓語“何功”提前的作用。哉:與“何”配合,表疑問,可譯為“呢”。尚:副詞,還。安:為什麼,何必。事:用。遇:對待。厚:優厚。而:卻。以是:因此。恨之:對我的行為感到遺憾。恨:遺憾。也:表示肯定語氣。再拜:連拜兩次,表示禮節隆重,反映求計心切。因:於是。問:諮詢,請教。這一句省略的成分比較多,全句的意思是:於是向侯生請教救趙的計策。乃:就,於是。屏(bǐng)人:叫旁人走開。屏:使……退避,動詞的使動用法。間(jiàn)語:密談,私語。兵符:徵調兵將用的憑證,用銅玉或竹木做成,狀如虎,又成虎符,上刻文字,剖成兩半,彼此相合。一半授給出征將帥,國君有命令,派人持留下的半符前去傳達,兩相吻合,命令才能施行。臥:臥室,寢宮。而:順承連詞,可不譯。如姬:安釐王寵妃。幸:舊指得帝王寵愛。力:能力。竊:竊取,偷到。資之:為這事懸賞。之,代“如姬父為人所殺”的事。一說,資,做“蓄”解;資之,蓄為父報仇之心。莫:沒有誰,無指代詞。為:對,介詞。之:用於分句的主謂之間,表語意未完。死:這裡是獻出聲明的意思。無所:是表示否定的動賓關係的習慣格式,相對於“沒有什麼……”。無,是個動詞;所,與後邊的動詞相結合,作“無”的賓語。辭:推辭。顧:只是,但是。路:途徑。耳:罷了,表限止語氣。誠:副詞,果真。許諾:答應。則:就(會)。卻秦:使秦軍退卻,意即打退秦軍。卻:使……退去,使動用法。伐:功業。果:果然,真的。

  公子行,侯生曰:“將在外,主令有所不受,以便國家。公子即合符,而晉鄙不授公子兵,而復請之,事必危矣。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,此人力士。晉鄙聽,大善;不聽,可使擊之。於是公子泣生曰:“公子畏死邪?何泣也?”公子曰:“晉鄙嚄唶宿將,往恐不聽,必當殺之,是以泣耳,豈畏死哉?”於是公子請朱亥。朱亥笑曰:“臣乃市井鼓刀屠者,而公子親數存之,所以不報謝者,以為小禮無所用。今公子有急,此乃臣效命之秋也。”遂與公子俱。公子過謝侯生。侯生曰:“臣宜從,老不能,請數公子行日,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,以送公子。”公子遂行。
  公子出發時,侯生說:“將在外,國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,為的對國家有利。公子即使合了兵符,如果晉鄙不把軍隊交給公子,再向魏王請求,事情就一定危險了,晉鄙聽從,那很好;不聽從,就可以讓朱亥擊殺他。”於是公子哭起來。侯生說:“公子怕死嗎?為什麼哭泣呢?”公子說:“晉鄙是位叱吒風雲的老將,我去(接他的兵權),恐怕他不會聽從,必定要殺死他,因此哭泣,哪裡是怕死呢!”於是公子去邀請朱亥。朱亥笑著說:“我本是市場上一個操刀宰殺牲畜的人,可是公子多次親自來慰問我,我之所以不回謝,是因為我認為小的禮節沒有用處。現在公子有急難,這就是我替您貢獻生命的時候了。”於是他就跟公子一同前去。公子又去向侯生辭別,侯生說:“我應當跟您去,年老了,不能去了,請讓我計算公子走路的日程,在您到達晉鄙軍營的那天,我面向北方自殺,以此來送公子!”
  主令:國君(或天子)的命令。有所不受:有時(可以)不接受。呂昌瑩《經傳衍義》:“有所,謂有時也。”以:連詞,所連線的後一部分表示前面動作行為的目的,可譯為“為了”。便:利。即:連詞,即使。授:授給,交給。請:問,請示。臣客:我的朋友。與俱:跟(您)一起去。介詞“與”後省賓語“之”(公子)。俱:與“偕”同義,一路同行。聽:聽從。大善:很好。“使”後省兼語“朱亥”。擊:打死。泣:流淚,低聲哭。嚄(huò)唶(zè)宿將:意思是叱吒風雲很有威望的老將。嚄:大笑。唶:大叫,很有威勢的樣子。宿將:有威望的老將。是以:因此。乃:副詞,幫助表判斷。市井:古代指做買賣的地方。鼓刀:動刀,操刀。而:可是。存:問候。所以……:相當於“……的緣故(原因)”。報謝:答謝。小禮:指“所”字短語,意即“用處”。急:急難之事,形容詞用作名詞。效命:貢獻生命。秋:時機。過謝:登門拜謝。請:請讓我。數(shǔ):計算。行日:行路的日程,行程。以至晉鄙軍之日:介賓短語作狀語。以,在。北鄉(xiàng):是“鄉北”的倒裝,意即面向北方。鄉:同“向”。晉鄙軍駐地鄴在大梁北邊,故侯生說“北向”。自剄:刎頸自盡。以:送,介詞,以(此)。這裡有報答的意思。

  至鄴,矯魏王令代晉鄙。晉鄙合符,疑之,舉手視公子曰:“今吾擁十萬之眾,屯於境上,國之重任。今腳踏車來代之,何如哉?”欲無聽。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。公子遂將晉鄙軍。勒兵,下令軍中曰:“父子俱在軍中,父歸。兄弟俱在軍中,兄歸。獨子無兄弟,歸養。”得選兵八萬人,進兵擊秦軍。秦軍解去,遂救邯鄲,存趙。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,平原君負欄矢為公子先引。趙王再拜曰:“自古賢人,未有及公子者也!”當此之時,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。
  公子於是就出發了,到了鄴城,假傳魏王的命令代替晉鄙。晉鄙合了兵符,對此感到懷疑,舉起手來注視著公子,說:“現在我統率十萬大軍,駐紮在邊境上,這是國家交給的重任。如今你腳踏車匹馬來接替我,這是怎么回事呢?”想要不聽從(命令)。朱亥拿出袖子裡藏著的四十斤重的鐵錘,用錘子打死了晉鄙。公子於是統率了晉鄙的軍隊。整頓隊伍,給軍中下了命令,說:“父子都在軍中的,父親回去。兄弟都在軍中的,哥哥回去。獨子沒有兄弟的,回家奉養父母。”(這樣,)得到經過挑選的精兵八萬人,進兵攻打秦軍,秦軍解圍而去,於是救下了邯鄲,保存了趙國。趙王和平原君親自到城外迎接公子,平原君背著箭筒和弓箭給公子引路。趙王拜了兩拜,說道:“自古以來的賢人,沒有比得上公子的啊!”(在)這時,平原君不敢拿自己和信陵君相比。
  矯:假傳,詐稱。疑之:懷疑這件事。視:這裡指瞪著眼睛仔細觀察。擁:持,掌握的意思。屯:駐紮。境:邊境。鄴,靠近趙國,故說“境上”。腳踏車:指單單有乘坐的車輛,沒有跟隨的士兵,猶言腳踏車匹馬。何如哉:(這是)怎么回事呢。何如:表示對情況的詢問。哉:表疑問語氣,也有感嘆的色彩。無:不。聽:聽從。袖:藏在袖子裡,名詞用作動詞。椎:通“錘”,是用以擊人的武器。前一個“椎”是名詞,做賓語。後一個是動詞,用椎打,“殺”是它的補語。遂:於是,就。勒兵:約束,整頓軍隊。一說,檢閱軍隊。歸養:回家奉養父母。選兵:經過挑選的精兵。解去:解除包圍,撤離趙國。去:離開。存:保存。於:到。負:背著。欄矢:簡筒和弓箭。欄:盛簡的器具。先引:在前引路,是隆重的禮節。及:比得上。及公子者:名詞性“者”字短語,意即“比得上公子的人”。自比於人:拿自己跟別人相比。人:指信陵君。意思是邯鄲被秦軍圍困,平原君自己不能像信陵君那樣早日擊退秦軍,因而自愧不如。

  公子與侯生決,至軍,侯生果北鄉自剄。
  公子與侯生分別,到達晉鄙軍中那天,侯生果然面向北方自殺了。
  決:同“訣”,話別。果:果然。

 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,矯殺晉鄙,公子亦自知也。已卻秦存趙,使將將其軍歸魏,而公子獨與客留趙。
  魏王惱恨公子偷了兵符,假傳命令殺了晉鄙,公子自己也知道這些情況。已經擊退了秦軍保存了趙國之後,公子派部將率領軍隊回歸魏國,他獨自和門客留在趙國。
  怒:惱恨。矯:即矯令,假傳(安釐王的)命令。知:後面省賓語“之”,“之”代上句的內容。卻:使……退卻,使動用法,可譯為“打退……”。將:前一個是名詞,將軍,後一個是動詞,率領。

參考資料:

1、人民教育出版社網站 信陵君竊符救趙
司馬遷

司馬遷

司馬遷(前145年-不可考),字子長,夏陽(今陝西韓城南)人,一說龍門(今山西河津)人。西漢史學家、散文家。司馬談之子,任太史令,因替李陵敗降之事辯解而受宮刑,後任中書令。發奮繼續完成所著史籍,被後世尊稱為史遷、太史公、歷史之父。他以其“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識創作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《史記》(原名《太史公書》)。被公認為是中國史書的典範,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,到漢武帝元狩元年,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,是“二十五史”之首,被魯迅譽為“史家之絕唱,無韻之離騷”。► 22篇詩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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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,非獨內德茂也,蓋亦有外戚之助焉。夏之興也以塗山,而桀之放也以末喜。殷之興也以有娀,紂之殺也嬖妲己。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,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。故《易》基《乾》《坤》,《詩》始《關雎》,《書》美釐降,《春秋》譏不親迎。夫婦之際,人道之大倫也。禮之用,唯婚姻為兢兢。夫樂調而四時和,陰陽之變,萬物之統也。可不慎與?人能弘道,無如命何。甚哉,妃匹之愛,君不能得之於臣,父不能得之於子,況卑不乎!即歡合矣,或不能成子姓;能成子姓矣,或不能要終:豈非命也哉?孔子罕稱命,蓋難言之也。非通幽明,惡能識乎性命哉?

秦楚之際月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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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,曰:初作難,發於陳涉;虐戾滅秦自項氏;撥亂誅暴,平定海內,卒踐帝祚,成於漢家。五年之間,號令三嬗,自生民以來,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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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既稱帝,患兵革不休,以有諸侯也,於是無尺土之封,墮壞名城,銷鋒鏑,鋤豪傑,維萬世之安。然王跡之興,起於閭巷,合從討伐,軼於三代。鄉秦之禁,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,故奮發其所為天下雄,安在無土不王?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?豈非天哉?豈非天哉?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?

高祖功臣侯者年表

兩漢司馬遷

  正義高祖初定天下,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,若蕭、曹等。 太史公曰:古者人臣功有五品,以德立宗廟、定社稷曰勛,以言曰勞,用力曰功,明其等曰伐,積日曰閱。封爵之誓曰:“使河如帶,泰山若厲,國以永寧,爰及苗裔。”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,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。

  余讀高祖侯功臣,察其首封,所以失之者,曰:異哉新聞!《書》曰“協和萬國”,遷於夏、商,或數千歲。蓋周封八百,幽、厲之後,見於《春秋》。《尚書》有唐虞之侯伯,歷三代千有餘載,自全以蕃衛天子,豈非篤於仁義、奉上法哉?漢興,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。天下初定,故大城名都散亡,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,是以大侯不過萬家,小者五六百戶。後數世,民鹹歸鄉里,戶益息,蕭、曹、絳、灌之屬或至四萬,小侯自倍,富厚如之。子孫驕溢,忘其先,淫嬖。至太初,百年之間,見侯五,余皆坐法隕命亡國,豐耗矣。罔亦少密焉,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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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孔子曰:“導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。導之以德,齊之以禮,有恥且格。”老氏稱: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。”“法令滋章,盜賊多有。”太史公曰:信哉是言也!法令者治之具,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。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,其極也,上下相遁,至於不振當是之時,吏治若救火揚沸,非武健嚴酷,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!言道德者,溺其職矣。故曰“聽訟,吾猶人也,必也使無訟乎。”“下士聞道大笑之”。非虛言也。漢興,破觚而為圜,斫雕而為朴,網漏於吞舟之魚,而吏治,不至於奸,黎民艾安。由是觀之,在彼不在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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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韓子曰:“儒以文亂法,而俠以武犯禁。”二者皆譏,而學士多稱於世雲。至如以術取宰相、卿、大夫,輔翼其世主,功名俱著於《春秋》,固無可言者。及若季次、原憲,閭巷人也,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,義不苟合當世,當世亦笑之。故季次、原憲,終身空室蓬戶,褐衣疏食不厭。死而已四百餘年,而弟子志之不倦。今遊俠,其行雖不軌於正義,然其言必信,其行必果,已諾必誠,不愛其軀,赴士之厄困,既已存亡死生矣,而不矜其能。羞伐其德。蓋亦有足多者焉。

  且緩急,人之所時有也。太史公曰:昔者虞舜窘於井廩,伊尹負於鼎俎,傅說匿於傅險,呂尚困於棘津,夷吾桎梏,百里飯牛,仲尼畏匡,菜色陳、蔡。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,猶然遭此災,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?其遇害何可勝道哉!鄙人有言曰:“何知仁義,已享其利者為有德。”故伯夷醜周,餓死首陽山,而文、武不以其故貶王;跖躋暴戾,其徒誦義無窮。由此觀之,“竊鉤者誅,竊國者侯;侯之門,仁義存。”非虛言也。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,久孤於世,豈若卑論儕俗,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!而布衣之徒,設取予然諾,千里誦義,為死不顧世。此亦有所長,非苟而已也。故士窮窘而得委命,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?誠使鄉曲之俠,予季次、原憲比權量力,效功於當世,不同日而論矣。要以功見言信,俠客之義,又曷可少哉!

  古布衣之俠,靡得而聞已。近世延陵、孟嘗、春申、平原、信陵之徒,皆因王者親屬,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,招天下賢者,顯名諸侯,不可謂不賢者矣。比如順風而呼,聲非加疾,其勢激也。至如閭巷之俠,修行砥名,聲施於天下,莫不稱賢,是為難耳!然儒、墨皆排擯不載。自秦以前,匹夫之俠,湮滅不見,余甚恨之。以余所聞,漢興,有朱家、田仲、王公、劇孟、郭解之徒,雖時扞當世之文罔,然其私義,廉潔退讓,有足稱者。名不虛立,士不虛附。至如朋黨宗強比周,設財役貧,豪暴侵凌孤弱,恣欲自快,遊俠亦醜之。余悲世俗不察其意,而猥以朱家、郭解等,令與豪暴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。

魏公子列傳

兩漢司馬遷

  魏公子無忌者,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。昭王薨,安釐王即位,封公子為信陵君。是時范睢亡魏相秦,以怨魏齊故,秦兵圍大梁,破魏華陽下軍,走芒卯。魏王及公子患之。公子為人仁而下士,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,不敢以其富貴驕士。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,致食客三千人。當是時,諸侯以公子賢,多客,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。

  公子與魏王博,而北境傳舉烽,言“趙寇至,且入界”。魏王釋博,欲召大臣謀。公子止王曰:“趙王田獵耳,非為寇也。”復博如故。王恐,心不在博。居頃,復從北方來傳言曰:“趙王獵耳,非為寇也。”魏王大驚,曰:“公子何以知之?”公子曰:“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,趙王所為,客輒以報臣,臣以此知之。”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,不敢任公子以國政。魏有隱士曰侯嬴,年七十,家貧,為大梁夷門監者。公子聞之,往請,欲厚遺之。不肯受,曰:“臣脩身潔行數十年,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。”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。坐定,公子從車騎,虛左,自迎夷門侯生。侯生攝敝衣冠,直上載公子上坐,不讓,欲以觀公子。公子執轡愈恭。侯生又謂公子曰:“臣有客在市屠中,願枉車騎過之。”公子引車入巿,侯生下見其客朱亥,俾倪,故久立與其客語,微察公子。公子顏色愈和。當是時,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,待公子舉酒。巿人皆觀公子執轡。從騎皆竊罵侯生。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,乃謝客就車。至家,公子引侯生坐上坐,遍贊賓客,賓客皆驚。酒酣,公子起,為壽侯生前。

  侯生因謂公子曰:“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。嬴乃夷門抱關者也,而公子親枉車騎,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,不宜有所過,今公子故過之。然嬴欲就公子之名,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,過客以觀公子,公子愈恭。巿人皆以嬴為小人,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。”於是罷酒,侯生遂為上客。侯生謂公子曰:“臣所過屠者朱亥,此子賢者,世莫能知,故隱屠間耳。”公子往數請之,朱亥故不復謝,公子怪之。

  魏安釐王二十年,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,又進兵圍邯鄲。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,數遺魏王及公子書,請救於魏。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。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:“吾攻趙旦暮且下,而諸侯敢救者,已拔趙,必移兵先擊之。”魏王恐,使人止晉鄙,留軍壁鄴,名為救趙,實持兩端以觀望。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,讓魏公子曰:“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,以公子之高義,為能急人之困。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,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!且公子縱輕勝,棄之降秦,獨不憐公子姊邪?”公子患之,數請魏王,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。魏王畏秦,終不聽公子。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,計不獨生而令趙亡,乃請賓客,約車騎百餘乘,欲以客往赴秦軍,與趙俱死。

  行過夷門,見侯生,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。辭決而行,侯生曰:“公子勉之矣,老臣不能從。”公子行數里,心不快,曰:“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,天下莫不聞,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,我豈有所失哉?”復引車還,問侯生。侯生笑曰:“臣固知公子之還也。”曰:“公子喜士,名聞天下。今有難,無他端而欲赴秦軍,譬若以肉投餒虎,何功之有哉?尚安事客?然公子遇臣厚,公子往而臣不送,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。”公子再拜,因問。侯生乃屏人間語,曰:“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,而如姬最幸,出入王臥內,力能竊之。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,如姬資之三年,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,莫能得。如姬為公子泣,公子使客斬其仇頭,敬進如姬。如姬之欲為公子死,無所辭,顧未有路耳。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,如姬必許諾,則得虎符奪晉鄙軍,北救趙而西卻秦,此五霸之伐也。”公子從其計,請如姬。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。公子行,侯生曰:“將在外,主令有所不受,以便國家。公子即合符,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,事必危矣。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,此人力士。晉鄙聽,大善;不聽,可使擊之。”於是公子泣。侯生曰:“公子畏死邪?何泣也?”公子曰:“晉鄙嚄唶宿將,往恐不聽,必當殺之,是以泣耳,豈畏死哉?”於是公子請朱亥。朱亥笑曰:“臣乃市井鼓刀屠者,而公子親數存之,所以不報謝者,以為小禮無所用。今公子有急,此乃臣效命之秋也。”遂與公子俱。公子過謝侯生。侯生曰:“臣宜從,老不能。請數公子行日,以至晉鄙軍之日,北鄉自剄,以送公子。”公子遂行。

  至鄴,矯魏王令代晉鄙。晉鄙合符,疑之,舉手視公子曰:“今吾擁十萬之眾,屯於境上,國之重任,今腳踏車來代之,何如哉?”欲無聽。朱亥袖四十斤鐵椎,椎殺晉鄙,公子遂將晉鄙軍。勒兵下令軍中曰:“父子俱在軍中,父歸;兄弟俱在軍中,兄歸;獨子無兄弟,歸養。”得選兵八萬人,進兵擊秦軍。秦軍解去,遂救邯鄲,存趙。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,平原君負韊矢為公子先引。趙王再拜曰:“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。”當此之時,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。公子與侯生決,至軍,侯生果北鄉自剄。

 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,矯殺晉鄙,公子亦自知也。已卻秦存趙,使將將其軍歸魏,而公子獨與客留趙。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,乃與平原君計,以五城封公子。公子聞之,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。客有說公子曰:“物有不可忘,或有不可不忘。夫人有德於公子,公子不可忘也;公子有德於人,願公子忘之也。且矯魏王令,奪晉鄙兵以救趙,於趙則有功矣,於魏則未為忠臣也。公子乃自驕而功之,竊為公子不取也。”於是公子立自責,似若無所容者。趙王埽除自迎,執主人之禮,引公子就西階。公子側行辭讓,從東階上。自言罪過,以負於魏,無功於趙。趙王侍酒至暮,口不忍獻五城,以公子退讓也。公子竟留趙。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,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。公子留趙。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,薛公藏於賣漿家,公子欲見兩人,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。公子聞所在,乃間步往從此兩人游,甚歡。平原君聞之,謂其夫人曰:“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,今吾聞之,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,公子妄人耳。”夫人以告公子。公子乃謝夫人去,曰:“始吾聞平原君賢,故負魏王而救趙,以稱平原君。平原君之游,徒豪舉耳,不求士也。無忌自在大梁時,常聞此兩人賢,至趙,恐不得見。以無忌從之游,尚恐其不我欲也,今平原君乃以為羞,其不足從游。”乃裝為去。夫人具以語平原君。平原君乃免冠謝,固留公子。平原君門下聞之,半去平原君歸公子,天下士復往歸公子,公子傾平原君客。公子留趙十年不歸。秦聞公子在趙,日夜出兵東伐魏。魏王患之,使使往請公子。公子恐其怒之,乃誡門下:“有敢為魏王使通者,死。”賓客皆背魏之趙,莫敢勸公子歸。毛公、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:“公子所以重於趙,名聞諸侯者,徒以有魏也。今秦攻魏,魏急而公子不恤,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,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?”語未及卒,公子立變色,告車趣駕歸救魏。魏王見公子,相與泣,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,公子遂將。魏安釐王三十年,公子使使遍告諸侯。諸侯聞公子將,各遣將將兵救魏。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,走蒙驁。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,抑秦兵,秦兵不敢出。當是時,公子威振天下,諸侯之客進兵法,公子皆名之,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。秦王患之,乃行金萬斤於魏,求晉鄙客,令毀公子於魏王曰:“公子亡在外十年矣,今為魏將,諸侯將皆屬,諸侯徒聞魏公子,不聞魏王。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,諸侯畏公子之威,方欲共立之。”秦數使反間,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。魏王日聞其毀,不能不信,後果使人代公子將。公子自知再以毀廢,乃謝病不朝,與賓客為長夜飲,飲醇酒,多近婦女。日夜為樂飲者四歲,竟病酒而卒。其歲,魏安釐王亦薨。秦聞公子死,使蒙驁攻魏,拔二十城,初置東郡。其後秦稍蠶食魏,十八歲而虜魏王,屠大梁。

  高祖始微少時,數聞公子賢。及即天子位,每過大梁,常祠公子。高祖十二年,從擊黥布還,為公子置守冢五家,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。

  太史公曰:吾過大梁之墟,求問其所謂夷門。夷門者,城之東門也。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,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隱者,不恥下交,有以也。名冠諸侯,不虛耳。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。

五帝本紀贊

兩漢司馬遷

  太史公曰:學者多稱五帝,尚矣。然《尚書》獨載堯以來,而百家言黃帝,其文不雅馴,薦紳先生難言之。孔子所傳《宰予問五帝德》及《帝系姓》,儒者或不傳。余嘗西至空桐,北過涿鹿,東漸於海,南浮江淮矣,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、堯、舜之處,風教固殊焉。總之,不離古文者近是。予觀《春秋》《國語》,其發明《五帝德》《帝系姓》章矣,顧弟弗深考,其所表見皆不虛。書缺有間矣,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。非好學深思,心知其意,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。余並論次,擇其言尤雅者,故著為本紀書首。

貨殖列傳序

兩漢司馬遷

  老子曰:“至治之極,鄰國相望,雞狗之聲相聞,民各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樂其業,至老死不相往來。”必用此為務,挽近世塗民耳目,則幾無行矣。

  太史公曰:夫神農以前,吾不知已。至若《詩》、《書》所述虞、夏以來,耳目欲極聲色之好,口欲窮芻豢 之味,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。使俗之漸民久矣,雖戶說以眇 論,終不能化。故善者因之,其次利道 之,其次教誨之,其次整齊之,最下者與之爭。

  夫山西饒材、竹、旄、玉石,山東多魚、鹽、漆、絲、聲色,江南出棻、梓、姜、桂、金、錫、連、丹沙、犀、玳瑁、珠璣、齒、革,龍門、碣石 北多馬、牛、羊、旃、裘、筋、角;銅、鐵則千里往往山出置。此其大較也。皆中國人民所喜好,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。故待農而食之,虞 而出之,工而成之,商而通之。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?人各任其能,竭其力,以得所欲。故物賤之徵貴,貴之徵賤,各勸其業,樂其事,若水之趨下,日夜無休時,不召而自來,不求而民出之。豈非道之所符,而自然之驗邪?

  《周書》 曰:“農不出則乏其食,工不出則乏其事,商不出則三寶絕,虞不出則財匱少。”財匱少而山澤不辟 矣。此四者,民所衣食之原 也。原大則饒,原小則鮮。上則富國,下則富家。貧富之道,莫之奪予,而巧者有餘,拙者不足。故太公望 封於營丘,地潟鹵,人民寡,於是太公勸其女功,極技巧,通魚鹽,則人物歸之, 繦至 而輻湊。故齊冠帶衣履天下,海岱之閒斂袂而往朝焉。其後齊中衰,管子修之,設輕重九府,則桓公以霸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;而管氏亦有三歸,位在陪臣,富於列國之君。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 也。

  故曰: “倉廩實而知禮節,衣食足而知榮辱。”禮生於有而廢於無。故君子富,好行其德;小人富,以適其力。淵深而魚生之,山深而獸往之,人富而仁義附焉。富者得執益彰,失執則客無所之,以而不樂。夷狄益甚。諺曰:“千金之子,不死於市。”此非空言也。故曰:“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;天下壤壤,皆為利往。”夫千乘之王,萬家之侯,百室之君,尚猶患貧,而況匹夫編戶 之民乎!

伯夷列傳

兩漢司馬遷

  夫學者載籍極博。尤考信於六藝。《詩》、《書》雖缺,然虞、夏之文可知也。堯將遜位,讓於虞舜,舜、禹之間,岳牧鹹薦,乃試之於位,典職數十年,功用既興,然後授政。示天下重器,王者大統,傳天下若斯之難也。而說者曰:“堯讓天下於許由,許由不受,恥之逃隱。及夏之時,有卞隨、務光者。”此何以稱焉?太史公曰:余登箕山,其上蓋有許由冢雲。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,如吳太伯、伯夷之倫詳矣。余以所聞,由、光義至高,其文辭不少概見,何哉?孔子曰:“伯夷、叔齊,不念舊惡,怨是用希。”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”余悲伯夷之意,睹軼詩可異焉。其傳曰:伯夷、叔齊,孤竹君之二子也。父欲立叔齊。及父卒,叔齊讓伯夷。伯夷曰:“父命也。”遂逃去。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。國人立其中子。於是伯夷、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,“盍往歸焉!”及至,西伯卒,武王載木主,號為文王,東伐紂。伯夷、叔齊叩馬而諫曰:“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謂孝乎?以臣弒君,可謂仁乎?”左右欲兵之。太公曰:“此義人也。”扶而去之。武王已平殷亂,天下宗周,而伯夷、叔齊恥之,義不食周粟,隱於首陽山,採薇而食之。及餓且死,作歌,其辭曰:“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農、虞、夏忽焉沒兮,我安適歸矣?於嗟徂兮,命之衰矣。”遂餓死於首陽山。由此觀之,怨邪非邪? 或曰:“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”若伯夷、叔齊,可謂善人者非邪?積仁潔行,如此而餓死。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。然回也屢空,糟糠不厭,而卒蚤夭。天之報施善人,其何如哉?盜跖日殺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黨數千人,橫行天下,竟以壽終,是遵何德哉?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。若至近世,操行不軌,專犯忌諱,而終身逸樂,富厚累世不絕。或擇地而蹈之,時然後出言,行不由徑,非公正不發憤,而遇禍災者,不可勝數也。余甚惑焉,倘所謂天道,是邪非邪?

  子曰:“道不同,不相為謀。”亦各從其志也。故曰:“富貴如可求,雖執鞭之士,吾亦為之。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。”“歲寒,然後知松柏之後凋。”舉世混濁,清士乃見。豈以其重若彼,其輕若此哉?“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。”賈子曰:“貪夫徇財,烈士徇名,夸者死權,眾庶馮生。”同明相照,同類相求。“雲從龍,風從虎,聖人作而萬物睹。”伯夷、叔齊雖賢,得夫子而名益彰;顏淵雖篤學,附驥尾而行益顯。岩穴之士,趨舍有時,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,悲夫。閭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雲之士,惡能施於後世哉!

管晏列傳

兩漢司馬遷

  管仲夷吾者,潁上人也。少時常與鮑叔牙游,鮑叔知其賢。管仲貧困,常欺鮑叔,鮑叔終善遇之,不以為言。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,管仲事公子糾。及小白立為桓公,公子糾死,管仲囚焉。鮑叔遂進管仲。管仲既用,任政於齊,齊桓公以霸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謀也。
  管仲曰:“吾始困時,嘗與鮑叔賈,分財利多自與,鮑叔不以我為貪,知我貧也。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,鮑叔不以我為愚,知時有利不利也。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,鮑叔不以我為不肖,知我不遇時。吾嘗三戰三走,鮑叔不以我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糾敗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鮑叔不以我為無恥,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子也。”
  鮑叔既進管仲,以身下之。子孫世祿於齊,有封邑者十餘世,常為名大夫。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。

管仲
  既任政相齊,以區區之齊在海濱,通貨積財,富國強兵,與俗同好惡。故其稱曰:“倉廩實而知禮節,衣食足而知榮辱,上服度則六親固。四維不張,國乃滅亡。下令如流水之原,令順民心。”故論卑而易行。俗之所欲,因而予之;俗之所否,因而去之。
  其為政也,善因禍而為福,轉敗而為功。貴輕重,慎權衡。桓公實怒少姬,南襲蔡,管仲因而伐楚,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。桓公實北征山戎,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。於柯之會,桓公欲背曹沫之約,管仲因而信之,諸侯由是歸齊。故曰:“知與之為取,政之寶也。”
  管仲富擬於公室,有三歸、反坫,齊人不以為侈。管仲卒,齊國遵其政,常強於諸侯。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。

晏子
  晏平仲嬰者,萊之夷維人也。事齊靈公、莊公、景公,以節儉力行重於齊。既相齊,食不重肉,妾不衣帛。其在朝,君語及之,即危言;語不及之,即危行。國有道,即順命;無道,即衡命。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。
  越石父賢,在縲紲中。晏子出,遭之塗,解左驂贖之,載歸。弗謝,入閨。久之,越石父請絕。晏子懼然,攝衣冠謝曰:“嬰雖不仁,免子於緦何子求絕之速也?”石父曰:“不然。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。方吾在縲紲中,彼不知我也。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,是知己;知己而無禮,固不如在縲紲之中。”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。
  為齊相,出,其御之妻從門閒而窺其夫。其夫為相御,擁大蓋,策駟馬,意氣揚揚甚自得也。既而歸,其妻請去。夫問其故。妻曰:“晏子長不滿六尺,身相齊國,名顯諸侯。今者妾觀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今子長八尺,乃為人仆御,然子之意自以為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”其後夫自抑損。晏子怪而問之,御以實對。晏子薦以為大夫。
  太史公曰:吾讀管氏牧民、山高、乘馬、輕重、九府,及晏子春秋,詳哉其言之也。既見其著書,欲觀其行事,故次其傳。至其書,世多有之,是以不論,論其軼事。
  管仲世所謂賢臣,然孔子小之。豈以為周道衰微,桓公既賢,而不勉之至王,乃稱霸哉?語曰“將順其美,匡救其惡,故上下能相親也”。豈管仲之謂乎?
  方晏子伏莊公屍哭之,成禮然後去,豈所謂“見義不為無勇”者邪?至其諫說,犯君之顏,此所謂“進思盡忠,退思補過”者哉!假令晏子而在,余雖為之執鞭,所忻慕焉。